「薩哈林島在北海道發生疫情的時候也出現過天花,在此之前,大概在你們出生後不久也出現過,兩次我都記得很清楚。我們什麼都做不了,只能讓巫師在滿身瘡疤的病人身邊祈禱,就算最後沒死,除了性命之外什麼都沒留下。三年前也出現過傳染病,當時還有『印伏留安札』。」
巴夫恩凱說了一個俄語的詞彙。太郎治喃喃說著「是流行性感冒啊……」。
「對雁村真可憐。」巴夫恩凱繼續說。「八百多人住在一起,這種事情在薩哈林島根本不可能發生。」
樺太島的每一個阿伊努村莊都很小,超過二十人就算很多了,這是防止傳染病流行的智慧。從統治的角度來看,人們集中居住在一個地方會更有效率。
日本人憑著自己單方面的想法熱心地幫助樺太島阿伊努人邁向現代,卻害他們遭到傳染病的重創。俄羅斯則是對他們置之不理,也對自己帶來的不幸和不合理坐視不管。
「讓伊沛卡拉變成孤兒的就是『印伏留安札』。無論我雇用多少人,代墊了多少租金,疫情還是繼續擴散。每次我都會這麼想,或許阿伊努人哪天就全都消失了。」——〈掉下來的東西〉,《熱源》
《熱源》是去年度日本直木賞作品,作者為川越宗一,描寫20世紀前後的薩哈林島上阿伊奴人、日本人與俄羅斯人經歷的遷居、戰爭與發現,他們的自我意識糾葛,他們的文化交融與衝突。書中從三項歷史時間點切入:庫頁島·千島交換條約(1875)、日俄戰爭(1905)、二次大戰(1945)。主要從北海道回遷故土的阿伊努人,以及流放至此的波蘭裔立陶宛籍政治犯兩種人設視角,描寫在日本與俄羅斯交替統治下的薩哈林島歷史。
劇情主要所在的島嶼名稱,本身富含地緣歷史意涵。這座島嶼日文稱作サハリン(樺太),サハリン是俄文Сахали́н的音譯,中文譯作薩哈林島,但在中文書寫中「庫頁島」這三個字比較常見。薩哈林來自滿文,代表黑龍江頂的黑色,庫頁與訓讀からふと(karafuto)的樺太則來自阿伊努語,代表人之地與陸地國土。這樣的島嶼複雜命名史,當牽扯漁業、教育、革命、暗殺、戰爭、死亡,這些不同年代的關鍵詞串連成在島嶼不段出現的矛盾價值觀。
第一個時間點「庫頁島·千島交換條約」,因為這項條約的簽署,薩哈林島交給了俄羅斯人,習慣吃白飯的阿伊努人則跟著遷到北海道,接受暗示前武士階級的的屯田兵管理。御一新(即明治維新)後,權力鬥爭導致薩摩藩與天皇內閣產生衝突,他們受命管理殖民地,卻對效忠政府而不再是效忠將軍一事同感困惑,在民族自決下產生的新國家與人民關係中掙扎。此時,有批阿伊努人決定回到薩哈林島,在那已經俄國看作流放地而非日本採取的集團移住政策島嶼上,一位懷抱讓立陶宛波蘭再次獨立的政治犯成為幫助帝國在遠東調查人種的研究者。他藉此擺脫囚犯所接受的不人道待遇,從與日本或俄羅斯殖民者都不一樣的角度,看待沒有人是次等的阿伊奴人。這個的高潮在他為雇主俄羅斯地理學會的一場演講上,遭受以俄文姓氏稱呼他的學會幹部,質疑人與生俱來就因不同特徵被區分不同人種時,他感受到那不僅是對於他學術關懷的苛責,更是對自身族裔地位的否認。同樣是民族自決,俄羅斯帝國卡在了民族自決與帝國專制被解體之間的縫隙,復加社會主義路線的高漲,分離運動本身該與當局合作爭取自治,或者以暴力暗殺取得勝利的爭論也導致同志分裂。在他個人層次,當面對薩島淪陷時,不知該因妻兒被攻擊要焦慮,還是因為俄羅斯帝國被日本戰敗增加獨立可能性而高興,又造成一次認同焦慮帶來的思想分裂。
在這樣的兩個人設基礎上,第二個時間點「日俄戰爭」與第三個時間點「二次大戰」爆發,在兩場戰爭中日軍與俄軍一來一往的戰爭前進/撤退之間,佔領故地/收復失土之間,成為認知衝突的交會引爆點。在日俄戰爭期間,日軍發動登陸進攻,薩哈林島血流成河,一群阿伊努人童年玩伴在自身民族感情與未來情勢判斷下,加入不同陣營的嚮導,在一場外來的戰爭中站上了敵對的兩面。一個以貢獻的角度報答俄羅斯人的日裔阿伊努人太郎治,當敵前遇到日軍求救時,本身能聽懂父親的語言卻無能為力或不知著力的他,在對眼前當是敵人卻產生感情聯結的躊躇,加劇認同的張昂。後來遇到幫忙日本人的好友亞尤馬涅克夫被救援帶回時,太郎治對於究竟何為阿伊努的認同,產生更大錯亂。身為殖民統治下的混血者,他與波蘭裔流犯兼人類學研究者布羅尼斯瓦夫都是在身處帝國結構的異鄉人。
戰爭、殖民、知識、現代化,這些發生在薩哈林島的故事都與台灣相差不遠,甚至有既視感。在俄羅斯統治時期,基於對阿伊努人在土地、商業上常受欺騙,阿伊努人與俄羅斯人決定成立學校。「想要在文明中立足,需要有智慧和知識,而開始的第一步就是識字能力。學校一定可以為快被吞噬的異族人帶來光明的希望。」這段動機與漢人初進台灣島和原住民商業買賣時,原住民經常在識字上受到土地侵佔面對的情境相似,也與面對日本人有比較好的升學機會,故林獻堂創辦的中一中創校碑文「吾台人初無中學 有則自本校始」概念相近,是整個東亞與第三世界國家,在面對現代化知識與在地傳統調適的共同問題。在地人有人認為賺錢優先,遵循有錢能生活硬道理,有人認為知識優先,才不會致病、會法律伸張自己的權益。但是這樣的現代化成果,究竟是帶來進步,還是文化抹殺?
《熱源》寫作處處包含巧合與重逢的濃厚日式筆法,不過基於厚實的田野資料與多重複雜建立的關係網絡事件交叉,開頭女兵與錄音者在戰場的意外相逢,和在戰場舊識的相認擁抱,反而襯托了這部無疑是薩哈林島/樺太島/庫頁島版的大河小說地位。本書在台灣書市的曝光率極低,也是因為一次閒逛蔦屋書店對書封和當下隨手幾頁翻去的內容印象深刻,才購買電子書。出版社應是低估或錯估了本書的市場定位,這本小說不單單只是描寫人類面對國家的抉擇,更是一部充滿歷史基底的大河傳。只透過分享一般日本愛好者的部落客曝光,沒有日本史專家學者導讀,相信其內容非一般部落格會關注,實在是銷售推廣的一大可惜。
最後的最後,分享一段身為日本研究彼時南樺太的人類學家金田一,在為自己並非基於進化論的研究動機答辯時的一段話。這段話說明有些事情,沒有收益、沒人關心的傻勁投入,只是相信一些直得堅持的理由:
「金田一眼神游移,像是在思索措辭。接著說道:『但阿伊努人的文化和記憶確實在時代的洪流中逐漸流失,而且,我可以不害臊地說一句,我知道我在北海道和樺太島投注熱情的是什麼。就算不能賺錢,就算我研究的不是主流學術,我也不打算放棄。我只是想把遺失會很可惜的東西寫下來,這樣有什麼不對的嗎?』」
共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