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靠岸—舞浪的說書人

洞頭島,距離過去大陳控制的南麂山約40公里、距離上下大陳本島約80公里,距離馬祖約250公里。

最近網購平台很多,我不喜歡沒事創一些帳號,當初被露天害得很慘,每天接到詐騙電話。但看來疫情不得不做一些改變。

第一次使用momo購物,卻也不為了吃的。是為了一本羅智強的書。

那個螢光幕前的形象太深重了,若非陰錯陽差要找《金門協議》相關資料時,發現他為陳長文及陳的律師事務所立傳,根本沒法聯想他還是位作家。

大陳一直是我感興趣的地方。那裡是乾隆後移民往返原鄉與大海的居所,是春天補黃魚、冬天補帶魚的漁場,是個別不超過10平方公里的島嶼,是反共救國軍駐紮的要地。大陳遷台五十周年紀念特刊便記載:「大陳孤懸海島,每屆漁汛,來自臨海的葭淚及柵浦的漁民,臨時來島搭帳張網,又稱蝦箙,黃岩的金清、下梁漁民前來張籠(捉墨魚)及溫嶺之濱海、河洋等地均有人來島捕魚,俟機漁汛過後,拆帳回家俗稱『過山』,則島上全無人煙。」上述語句的主詞,代換成馬祖,通通都成立。

至於羅智強這本《靠岸——舞浪的說書人》,鉅細靡遺的談到他祖上三輩的大陳生活,裡頭自稱這是口述歷史三年成果,包含漁忙、戰亂、遷台等部分。

「農曆五月,烏賊季結束,黃魚季開始登場,曾祖父、祖父和幾位水手,會分駕二條單帆帆船拉著魚網去補黃魚。其中一條是母船,包含船長在內共有水手四個人,另外有一船則是子船,配有二個水手,一正手一副手。他們都是選風平浪靜的夜晚,在吃完晚飯後出發,白天回航,天候不佳則不出航。…。

到了冬天,則是帶魚與鰻魚季,此時船必須開到更遠的地方。因為補小黃魚的近海帆船,和釣帶魚與鰻魚的帆船,船型與設備都不相同。釣帶魚與鰻魚的帆船,大陳話叫『舞浪鼓』,漁船頭世間長的,船型也比補小黃魚的體積大許多,雖然一艘船一般也是配置四個人,但船身還有內艙,晚上可以睡在裡面。『舞浪鼓』一出海,通常要三、四天才回得來。」——〈舞浪鼓〉

大陳屬於舟山漁場,有名的黃魚產地,一位東引漁夫曾說:

「十隻東湧海產𣍐趁蜀隻漁山(Sèik-jiéh Toeyng-ȳng hei-lang mè thěing suǒh-jiéh Nyu-nang)

十隻漁山海產𣍐趁蜀隻大陳山(Sèik-jiéh Nyu-nang hei-lang mè thěing suǒh-jiéh Tuei-tìng-nang)」

意思是東引漁獲遠不如大陳西北的漁山,漁山漁獲又遠不如大陳。

在羅智強筆下的大陳故事,全書一半在談諸如此農忙討海的生活,並強調海盜的無情與日本兵的騷擾。對他來說,無論當時再有與哪個海盜有家族的不共戴天之仇,或者再如何滿載而歸,這些「在海之子民的人生中漸行漸遠」,或者「畢竟都永遠過去了,不需要再帶到台灣,更無需擴及到下一代,否則冤冤相報何時了?台灣,是我們的新故鄉,來到台灣,一且重新開始。」

到台灣後,他父親的第一印象是剛上岸基隆時,得到一根免費的香蕉,以及吃不完的雞豬魚肉和高麗菜。看到少女不是裹小腳還穿著木屐感到難為情。最後政府安排到花蓮定居,但父親又找到碼頭工回基隆,一做就是三十年。羅智強寫道,他父親第一份就近在秀林鄉的銅門發電廠工作,卻三個月就工班解散,「不再有土地可以依附、不再有大海可以依存;曾祖父羅洪亮開拓的家業已在戰火中毀於一旦,而曾祖母羅李氏堅強的身影,也和年少快樂的記憶,一塊留在那座只能在夢裡回去的島嶼。」後來,被高處墜落貨物砸到,又忍耐飢餓罹患胃癌,「來台後,既無學歷,亦無一技之長的父親,只能成為當時台灣社會中最底層的工人,用自己的勞力糊口,撐起一家的生計,和母親一塊,孜孜勤勤撫育兒女長大成人。」

民國44年大陳撤退後,政府在全台各地規劃36個大陳新村,並就近倚鄰富岡、旗津等漁港,希望他們就近能夠重拾漁業。但是大陳人不熟悉台灣的洋流,沒多久就只能上岸,從事碼頭工、開計程車,更多人當上船員,跑到美國發展。根據陳緯華與張茂桂的研究,政府基本是在頭幾年以「大陳義胞」廣為在國內宣傳後,便沒有任何後續的輔導就業政策,另一份來自柯凱珮的調查還甚至聽到在大陳人口中,流傳了一種「一胞(義胞)不如三胞(山胞)」的對比說法。

大陳人從漁民、工人到船員而移民的社會模式,徘徊在勞力密集與高風險產業,近似集團遷住的移民型態,讓他們保有以原鄉信仰結合的社群中心,進而建立起同樣感佩國家,卻與外省人區隔的身份認同。

歷史人類學者陳春聲在一場中研院演講中,他說:「華南研究關心區域如何成為中國的一部分,是因為當地人原本並非中國人,而是經過上千年的適應,才被吸納進入中國;但臺灣是一移民社會,絕大部分人在來臺灣前,就已經是中國人,這造成兩地區域研究有不同的問題意識。」不過,中國人的概念是比較出來的,20世紀初期的晚清知識份子仍常評論「中國人自古不知國家為何物,亦不知政府為何物。彼常謂山河為皇帝一家之私產業,惟皇帝乃能有之。」國民的概念是在梁啟超等人推波助瀾下的結果,在中日對戰前,漁民看見的只是土匪與番人。所以,與其說台灣史研究帝國如何控制邊疆社會的興趣是因為台灣移民早自覺是中國人,或許來自後殖民思想的啟發會是更大動力。

基於這種看法,東南沿海各島,特別是同屬漁業的大陳、馬祖與烏坵都是傳統的大一統帝國版圖,但是在近一世紀才感受到國民意識,特別是近七十年的戰地政務及其現代化政策的開始,國家才快速滲透到身邊無孔不入的存在,是大馬烏三島島民的共同生活經歷。

從這個角度研究島嶼社會收編為國家收編,特別是在一個分斷體制下,探討一個純然由中華民國、而非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導下的現代化過程,更具有意義。大陳經驗如羅智強所述,揭露一種與國家命運更緊密、卻更早被國家拋棄的敘事,這種敘事不只是讓馬祖多了一個參照點,更是凸顯在既有的馬祖、烏坵之外,第三種東南島嶼社會面對戰亂中國下的結局。

最後想多說一句,雖然書已經印到第三刷,但是通路居然各大書店連三民都沒有,落得去momo買,粗淺認為九歌的通路實在有問題啊。

參考資料:

1.李佩蓁(2015)。陳春聲教授演講「作為社會史分析工具的『區域』:以 16-19 世紀的韓江流域為例」紀要。中央研究院明清研究推動委員會。取自http://mingching.sinica.edu.tw/Academic_Detail/355

2.楊瑞松(2015)。五四與近代中國的「國族空間化」。載於黃克武(主編),重估傳統‧再造文明:知識分子與五四新文化運動(210-230頁)。臺北:秀威資訊。

3.台北縣浙江省溫嶺同鄉會(編)(2005)。大陳遷台五十週年紀念特刊。台北縣:台北縣浙江省溫嶺同鄉會。

4.陳緯華、張茂桂(2014)。從「大陳義胞」到「大陳人」: 社會類屬的生成、轉變與意義。台灣社會學,27,51-95。

5.柯凱珮(2003)。大陳移民經驗的認同歷程(碩士論文)(57-63頁)。國立花蓮師範學院,花蓮。